他们“不在乎别人定义,只想每天安稳在路上”
这一天,跟随外卖小哥“穿街过巷,连接人间烟火”
本报记者白佳丽、刘惟真、梁姊
在问答平台上有人提问:“有一个外卖骑手男友是什么体验?”
高分回答写道:“看着外面的骑手会觉得每个人都是他,体会他的心酸,怕下雨,怕突然变天,也怕他会接不到单,怕被顾客嫌弃送得太慢或者弄洒……”
这些担心,我们在接到外卖时是否想过?劳动节前夕,本报记者跟随天津市一名外卖小哥24小时,真实记录下了这份“穿过大街小巷,连接人间烟火”的工作。
“扣掉5.48元,等于白送一单”
做骑手一年多,彭辉比绝大多数人都熟悉这座城市。大到商场每层卖什么,小到最近的公厕在哪里,大幅广告上的房价来回看的次数多了,他都烂熟于心。但他又像隔着玻璃在看这座城,“网红”店里常取送的甜点他从未尝过,桌游吧里的游戏他并不了解。为了省钱,奔波送餐后,他就“宅”在10平方米的老旧合租屋里。
早上9点,彭辉轻手轻脚起床,生怕吵醒另外三个同伴。前一天天津狂风大作、雨落不止,跑单近12个小时的他凌晨才睡下。
每月租金1200元的出租屋,位于寸土寸金的市中心。之所以住在这里,是为了接到更多订单,也是为了在单少时方便休息。他与另一位外卖骑手,以及两个怀揣着对大城市的向往前来借宿的朋友住在一起。
洗脸、刷牙、洗头,不到五分钟时间,彭辉就在逼仄的洗漱间完成了准备工作。镜子里,一张年轻的圆脸上留下了明显的口罩印记。“夏天没到就这么黑了。”他笑了笑,拿起手机、头盔,没吃早饭,就匆匆出了门。
暮春的天津,行人已开始换上单衣。彭辉跨上车,把带有油渍的蓝色薄羽绒外套裹紧了些。戴好头盔、打开App、刷脸上线、申报体温……一天的工作开始了。这辆电动摩托车,是每月360元价格从熟人那里租的。
等单时,25岁的彭辉讲起了自己的经历:出生在黑龙江一座小村庄;初中毕业后,辗转西安、大连,试过不少职业,梦想成为一名厨师;来天津后在餐厅学艺,去年受疫情影响离开了餐厅,加入了外卖骑手的队伍……
外卖骑手一般分为专送与众包两类。专送指的是配送站的全职骑手,定点上下班、接受系统派单,能拿底薪。而众包则相对自由,一人一车,底薪低、门槛低,可以自由抢单。彭辉属于后者。
“也在饿了么团队里干过,单量稳定、片区固定,但各方面要求更严格,时间也不自由。所以干了几个月后,我和几个朋友都退出了团队。”他说。
他每半个月休息一天,每天大约跑40单,每单配送费用五六元左右,一月能赚6000多元。“不过平台的配送价格总在变,最近是淡季,配送费普遍不高。”他说。
“常有人说,我们拿命换钱,那是因为骑手有两‘怕’。”彭辉解释,头一怕就是超时,平台少则扣掉配送费的20%,多则扣掉80%。
他打开手机,给记者展示前一日超时被扣钱的一单。
“昨天这家店铺‘爆单’了,我有三份订单都是它家的,但出了两份餐后,第三份迟迟做不出来。”当时这家店铺被一群骑手围得水泄不通,彭辉只好先将前两单送往顾客家中,再赶忙返回取第三单,可紧赶慢赶,还是超了时,遭到顾客投诉,“扣掉5.48元,等于白送一单”。
第二怕差评。“为什么现在差评反而成了要挟骑手的手段?顾客有时备注要另带东西,没带就会给差评,店家超时我们也要‘背锅’,几单差评就要扣掉3元。”他委屈地说。
等待的每一秒都是煎熬
很快,彭辉接到了今天的首单。百度地图显示,驾车需要20分钟到达。一接到单,彭辉像换了个人,穿梭于人流密集的区域,驾轻就熟地飞奔。跟在后面的记者,心却提到了嗓子眼。从出发、取餐到送达,彭辉只用了30分钟,“这一单收入8元,如果送迟了,至少要被扣掉1.6元。除了快,没别的办法。”
临近午饭时间,平台上的外卖订单瞬间增多,彭辉又接下了离商家不远的一单。取餐后,他小心翼翼地将它装入保温箱,又开始飞驰而去。
不过,他遭遇了今天第一次出餐“堵车”——这家“网红店”外卖订单满满,他排队等待了五六分钟,才拿到了自己要配送的那份。普通人刷几条短视频就能度过的5分钟,对彭辉来说,每一秒都是煎熬。
“这家店员经常不理人,说话也不太客气。碰见脾气冲的骑手,有时还动起手来。”彭辉抱怨着。
为了赶上这两单的配送时间,彭辉明显又提了速,行人不多的小路口,他直到主干道红灯前才猛踩刹车。“一般小路的红灯我们都不等,可如果不是配送时间太紧,谁想闯红灯啊,也怕出事故。”他无奈地说。
很快,彭辉同时接下了8单。“这是我的极限,有些老到的骑手,手里同时能挂10单。”来不及再多说一句,彭辉看了一眼系统规划的路线,开始一家家取单,每次交接几乎都是一路小跑。
取餐还算顺利,但送餐就没有那么容易,送完一单,彭辉就需要快速给下一单顾客打电话,确定放餐的位置,只有这样,才能节省几秒时间。8单结束,地图上被他画出了一个不规整的五角星,而记者已经像是跑了场长跑,汗流不止。
“一挂8单,那就一点闲工夫都没有,多等一秒都不能,一旦在一处耽误一两分钟,后面的就全赶不及了。”彭辉说,一次他因为等电梯时间久了点,剩下的4单都超了时。“最可怕的是超时多了会被限制接单,我就被限制过,还得去重新参加培训才能再接单,连着几天都没有收入。”
中午12点,天空飘起了雨,路人都在纷纷躲避,彭辉却盼着再下大点。“这样就会有恶劣天气补贴,每单能多赚1到10元不等,前天雨下得大,我5单就挣了70元左右。所以遇到沙尘暴、大雪、大雨我就疯狂跑,一天能赚几天的钱。”
穿雨衣送餐不便,彭辉就选择淋雨。但为了餐食不湿,停车后他用手护住外卖,迈开大步快速闪入写字楼。
乘上客梯后,麻烦又来了——坐电梯得刷卡。彭辉打电话给顾客,让帮忙在楼上按动电梯,可上下几次,电梯终究没停在顾客所在那一层。“电梯里没信号,只能干着急。”近10分钟后,餐食才被送到了指定楼层。
说话间又来了新订单。由于这一单时间较充裕,彭辉路过一处公厕时停了下来。在常跑的区域里,他记得几处公厕的位置。但为了减少上厕所的次数,彭辉几乎不喝水。
这一单的顾客住在小区七楼,没有电梯。彭辉拎起外卖,两阶两阶快速拾级而上,有些气喘吁吁。“有次停电,我爬了20多层呢!”爬楼,是对外卖骑手的重要考验之一,“这也淘汰掉了很多年纪大的骑手。”
第二个送餐高峰,从下午5点开始。披着一天中最后一缕阳光,彭辉继续穿行在这座城市。
入夜,彭辉关上了自动派单模式,每天仅有7次拒绝派单的机会,他一般留在晚上用。
“车多、路黑,一着急就容易出事故。”彭辉说,一次他在郊区送外卖,路上突然蹿出一只黄鼠狼,吓得他差点摔倒。
华灯初上,彭辉今晚的订单都集中在五大道——天津著名的商业区。小洋楼亮起了灯,树影婆娑下格外好看。他无心欣赏,一双眼睛不是在看路,就是在看手机。
彭辉接到了一个送到桌游吧的订单,完成交接后他有点疑惑地问记者:“现在年轻人好像挺流行玩桌游的,这是个啥?”听过记者的讲述,他显得有点落寞,“我从来都没玩过。”
只想安安稳稳在路上
彭辉的午饭,一般都是在家附近的一家板面馆解决。“平时很少吃早饭,等到下午两点左右订单少了就吃午饭,有时回家做,多数时候在这儿吃。”彭辉说,这家一碗面十块钱的小店,分量足又省钱,成了不少骑手的“食堂”。这顿饭后,他会撑到晚上12点再“补充能量”。每天吃饭的花销,彭辉都精打细算。
下午订单少时,彭辉或是在平日订单较多的商家门口静候,或是回出租屋休息,等待晚高峰的到来。闲下来的彭辉,和记者聊起了心里话,“在这里没几个朋友。”
哪家店出餐慢,哪个路口何时有交警站岗……聊起做骑手积累的经验,彭辉的话匣子开了。他说自己最喜欢送往酒店的订单,“不用上楼,放在楼下就能走。”而他最不愿意送的是蛋糕。“一个蛋糕一百多块钱,车子稍微一颠就会坏,坏了就让我们赔,相当于一天白干。”
“有的骑手早晨5点多钟就出来跑,一跑跑到大半夜,一个月能赚一万多元。”彭辉觉得自己还不够努力,“能干的都是三十多岁的,上有老下有小。我就自己一个人,爸妈种地够温饱,就希望我平平安安。”
彭辉细数平时最费钱的地方:“耳机是最常坏的,因为总要接打电话。还有就是数据线,送餐时候拔下来、接单时候插上去,插插拔拔一个月能用坏好几根。鞋子也容易破,捡便宜的买,经常一个月就穿坏了。”
提起五险一金,彭辉说,他也搞不清楚。不过接触的骑手多了,他也会担心自己的身体问题,“三十多岁的老骑手就落了一身的毛病,我现在雨天关节也会疼。”
几天前的一场暴雨中,有顾客看彭辉身上淋湿了,又没有雨具,就把家里的一次性雨衣送给了他,还帮他给手机套上了塑料壳,这让他感动了许久。“平时,顾客顶多就是说声谢谢,我已经很满足了。大多数人,就只是从门缝里伸出一只手。”
他没和父母说起过——去年送餐路上,他曾勇敢地救起了两名落水者。但因为还要继续送餐,救完人湿漉漉的他转头就继续上路,“接餐的顾客看到一身水的我,问也没问一句。”他有些失落。
可不管温情还是冷漠,彭辉从不怀疑自己工作的价值,甚至从中升华出了一种令人敬佩的豁达——“总有人抱怨我们的工作不受人尊重,但人只要有梦想就行。”他说。
为了梦想,彭辉正在努力。
前两天,他花900元“淘”来了一辆旧三轮车,打算送餐之余,支起摊子卖点炸串。
聊起即将开张的小买卖,他的语气里掩饰不住喜悦。“这就是为了我以后开店积累经验!”开店,开一个专做外卖的小店,是他的终极梦想。他咨询过,这至少需要8万元左右的投资,但他的积蓄还远远不够。
彭辉已经三年没有回家了。“想家但不能回去。”他解释,回家走亲访友容易把辛苦攒下来的钱花光,只好把想家的情绪藏在心里。平日,他最奢侈的享受就是和几个朋友喝顿小酒,吐吐苦水。他期待着有一天自己的账户上能有20万元,这样就可以回到家乡,买套楼房,娶妻生子。
指针指向晚上12点,城市已经睡着。彭辉把最后一单送达顾客家中,拖着疲惫回到出租屋。
给电动车的电池充上电,他瘫在床上翻看起了骑手群里的聊天记录,几个还没下工的老哥正在群里热火朝天地聊着今天的收入。
这个叫“万元户”的群里,一共有23名外卖骑手,群名代表了他们最大的心愿——希望每个月都能收入一万元以上。
枕着一天的疲惫,原本执意说留记者多聊一会儿的彭辉,却靠在床头打起了瞌睡。再天亮,他又将开始新一天的奔波。
这是彭辉职业生涯中普通的24小时,这是数百万名外卖骑手平凡的一天。
数据显示,仅去年一年,在美团外卖平台上获得收入的骑手就超过470万人,他们全年共送出了101亿笔餐饮外卖。
有专家总结,外卖骑手当下特征为“强吸引、弱契约、高监管、低反抗”。彭辉不在意别人对他的定义,他只想每天安安稳稳在路上。
来源: 新华每日电讯
清晨六点过,程运付家的门口已经很热闹了。十几人环绕院门与围墙踱步,不算平缓的土坡上,手机被高高低低架起,镜头里是空荡的平房院落,门窗紧闭。直播的声音此起彼伏,“我们来到了拉面哥家,他马上要出来了。”
程运付早已醒来。往常的这个时间,他应该开着小货车,和妻子胡立荣去十几公里外赶魏庄集市,摆上面案,支起炉子,满满一锅连夜熬好的卤子冒着热气,一天的忙碌开始了。
3月3日,上午8点刚过,围观的人从程运付家院门口一圈一圈往外延伸,人数近百。新京报记者 肖薇薇 摄
但此刻,他静静坐在堂屋角落里,双手紧握放在腿上,额前的头发凌乱翘起,他盯着柜子上的显示屏,上面播放着屋前的监控视频,稀稀落落的人影慢慢变得拥挤。
这天是3月3日,农历正月二十,他已经四天没出摊了。一周多前,程运付在集市摆摊时被拍入短视频,黝黑清瘦的他,笑得一脸腼腆,露出一口大白牙,“一碗拉面三块钱,卖了15年不涨价”,视频登上热搜,这位山东“拉面哥”在网络上迅速走红。
在山东省临沂市费县杨树行村,从来没有这么多人专门从全国各地赶来,要“喝一碗拉面哥做的面”。一拨又一拨举着手机的人涌入村庄,围住程运付的家,几乎24小时都有人直播。
39岁的程运付生活被彻底改变了。
围观
上午8点刚过,围观的人从程运付家院门口一圈一圈往外延伸,人数近百。
程运付家在半山腰处,不断有举着手机的人走上来,前排位置已被占据,来晚了的顺着土坡往上走,直到找到一个满意的机位才停下。有人干脆爬上程运付家隔壁平房屋顶,支好脚架,可以俯拍到程运付家的整个院落。
画面里没有出现拉面哥,主播们卖力地吆喝,“拉面哥马上出来,关注主播,不要错过了。”
也有人拍摄院外的车棚,堆放的空啤酒瓶、木炭,拿起一一介绍,有的直接踩上院墙,举起手机对准堂屋大门。门被推开,胡立荣拿着一把韭黄去厨房,立马有人向外播报,“拉面嫂出来了,她在做早饭!”身后的主播一遍遍复述,“拉面嫂已经在做早饭了。”
穿着红色西装的小韩挤到院门口处,拍了拍手中话筒,“喂喂,拉面哥喜欢刘德华,那我唱一首忘情水,送给拉面哥。”镜头刷地对准他,音乐响起,嘈杂的声音没有停下,“拉面哥可能在吃早饭,我们先听听歌。”
听到歌声,坐在屋中的程运付不自觉地跟着哼唱,“年轻时太喜欢刘德华了,爱听的他歌,看他的电影,拉面累了,哼哼几句,就忘了累。”他抓一抓头发,顺着往左后梳,仰头乐呵呵地笑,眼角的纹路更深了,“我的发型现在都是学着他,留个二八分。”
主播小韩在程运付家门口唱歌,他说,很珍惜有这样一个“舞台”。新京报记者 肖薇薇 摄
程运付说,自己已经习惯了门外的音乐与欢呼声,他拿起一片煎饼,折几下,夹上两筷子鸡蛋和凉拌豆芽,站起走到屏幕前,“到中午时人还要更多,密密麻麻站满了。”
眼看着拉面哥还是没有露面,围观的人更加躁动,不时大喊,“拉面哥,快出来。”有人拉着板车,上面搭起两块牌子,写着“拉面哥,我来了”。他对着大门喊,“拉面哥,我们走了一百多公里来见你。”一位举着征婚广告牌子的男子举着喇叭喊,“拉面哥,你的弟弟征婚哥来了,你不出来见我,我住在这里不走了。”
上午10点40分左右,村里的干部和几个亲戚来了,门拉开一条缝,人群里一阵骚动,村里帮着维持秩序的两人抢先一步,费力往外推着试图挤进来的人们,另两人在两侧挡住试图往门里冲的人,大喊,“安静一下,不要挤。”声音淹没在人群的尖叫与呼喊声中。
程运付终于出来了,一瞬间几百台手机高高低低包围住他,后排的手机通过长长的支架举起,穿过人群往前递,前排的人晃着手要和拉面哥握手,一手举着手机往前伸,近乎怼到他的脸上,程运付往后退了两步。
每隔一个小时左右,程运付要打开门,和围观的人打个招呼。新京报记者肖薇薇摄
他站在人群里,接过小韩递来的话筒,现场一下安静了。他说,“感谢大家来支持我,欢迎大家到山东来,我就是个卖拉面的农民,照顾不周,不好意思了。”他的普通话夹杂着山东方言,每说一句,围观者高声叫好,有人爬上门前坡上的一棵桃树,大喊,“拉面哥,我爱你。”
“注意安全,大家一定要听村干部安排,注意安全。”程运付说,周围叫好声此起彼伏,但人群不断往里挤,有人沿着围墙爬上院门的顶部,蹲起身往下拍。眼看着场面就要控制不住,他抱着拳朝大家拱拱手,又退回到了门后。
走红
中午11点50分,程运付想要出趟门,他接到亲戚的电话,他们过来看看他,到了村里挤不进来,于是约在兄弟家里。
五个人簇拥着他往外走,人群紧跟着他。土路上石子多,不时有人被绊住打个趔趄。他们走出十几米,有人跑着绕过邻居家,堵住他的路。
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,比人数还多得多的手机对着他,主播们七嘴八舌,对着屏幕反复喊,“拉面哥出来了,点个小红心。”吵得程运付耳朵嗡嗡作响。他只得停下,过了一会儿,看架势出不去,他决定往回走,他面前的人为了拍他倒着走,也有人把镜头转过来,从侧面拍他。
程运付记不清具体从哪一天开始,拍他的人突然多了起来。这两年,时常有来摊上吃拉面的人,给他拍个小视频,他很配合,“他们拍着玩,这些人关注我,我肯定也高兴”。
程运付走进院子,和院墙外的人打招呼。新京报记者肖薇薇摄
2月22日,21岁的美食主播彭佳佳在费县关司集市上见到了程运付, “他笑得特别淳朴,坚持15年不涨价也很难得。”
程运付说,他能坚持15年,因为他是从最贫困的生活经历过来的,“3元一碗的拉面,来赶集的人才能喝得起,舍得喝。”
彭佳佳是安徽人,此前拍了很多家乡的美食视频,也在网上卖一下家乡农副产品,视频播放量不算高,大多是几万次。
“拉面哥的视频,爆了。” 彭佳佳记得,第一个短视频发出去后,两个小时左右,视频播放量从几千一下涨到几万,然后几十万,几百万,很快成为她账号里流量最高的视频。
她很意外,赶紧把程运付其他素材剪好上传,包括他在摊位上哼歌的一段视频,接连发了三个视频,几天下来,总播放量达3亿,点赞超过了300万。她的账号目前涨粉70多万,“想过流量应该还行,没想过这么高”。
程运付一下子火了。胡立荣记得,从正月十二的梁邱集上开始,举着手机的人将摊位围得水泄不通,他们自报家门,有从新疆坐32个小时火车过来的人,也有人开了1600公里,为了喝一碗拉面。
程运付(拿话筒者)刚走出家门,几百台手机高高低低就包围住他。新京报记者肖薇薇摄
想着远道而来皆是客,两口子客气地招呼他们,网友喊他们,“拉面哥,拉面嫂”。程运付感觉和往常没太大区别,“和大家拉拉家常”。
端面的长队很有秩序地排着。来赶集的老顾客上前一看,都在拍拉面哥,打趣说,“我今儿不来凑热闹了,这队伍长的,你火了啊,以后可有福了。”也有人想不明白,“卖拉面有啥好拍的?”
程运付没想过自己会出名,全国会做拉面的人太多了。
十五年前,程运付刚结婚,跟着开面馆的亲戚学了半年的手艺,一张面案,一个炉子,一口锅,两口子的拉面摊支起来,在集上卖,3块钱一碗。起初生意不太好,“新摊子,别人不认可你,不知道你好不好吃。”
“生意越不好,越要天天去赶集。”妻子有水煎包的手艺,吃水煎包的人也试着尝一碗拉面,他又去学了做卤子的手艺,肉丝配上豆皮、鸡蛋和火腿肠,几乎每天都出摊。慢慢生意越来越好,两口子商量,改为五天赶四个集。
“满满一大碗面,很实惠。家里小孩放假就闹着要去集上吃面。”梁邱集上一位卖菜的老人说,有时见着年岁特别大的老人,身上钱不够,他直接摆摆手,说不要了,“人很朴实。”
六七年前,肉的价格涨了,程运付考虑过一碗面涨个一块钱,给顾客说了,“老头老妈妈很为难的样子,说你一上涨就不舍得喝了,别放肉了,你多给俺点面,能吃饱就行。”他和妻子商量,“别涨了,农村人赚钱不易,当个人情,我多卖点力,多卖几碗一样的。”
他买了一辆二手的大巴车,拆卸了椅子,摆放两排长桌子,冬天赶集时,客人可以在车上坐着吃,暖和多了。
程运付说,自己对金钱看得很淡,钱够花就好,这些人情都是实的。他的手机里有很多顾客发来的信息,问他,“明天赶集吗?”骤然大降温的日子,有人提醒他去赶集要穿厚点。和他同龄的人常喊他哥,他搓了搓黝黑粗糙的脸,笑起来,“我长得就是显老,大家都说我是七零后。”
出摊的日子,特别是农闲与年节时候,他要忙到在收摊后才能歇一会儿,经常一天只能吃一顿饭。揉一天的面,手臂酸胀。
在村里,程运付一家的生活条件不算好,他和妻子借住在哥哥家的老房子里,儿子17岁了,一直跟着爷爷奶奶住。两人商量着再努力干几年,盖间自己的房子。胡立荣说,出摊最累的还是丈夫。“只要两个人一起干活,我也不觉得多苦。”
疯狂
举着手机来找程运付的人一天比一天多,人们很快打听到了他的家。
2月27日,食材不够了,他去县里进货,刚回到村里,车就被人群团团围住,尚未停稳,一个穿着红色花点棉袄的女人直挺挺躺在了车轮前。
开车的是大哥程运明,他赶紧猛踩刹车,程运付吓到不行,下车去看,女人一见他下来,猛地站了起来,抓着他的手臂,蹦跳着边走边大喊,“拉面哥是我的。”
又有人冲上来,拉着他往另一边扯,他的手臂发麻,有人推搡着他,围观的人举着手机,嬉笑着跟拍,视频里他弯着背,茫然地被拉到这里,再被推到那里。他抿着嘴,“太害怕了,没经历过这样的事。”
程运明拨开人群,护着弟弟往家走。
人群跟着他们进到家里,堂屋、院里站满了人。程运付站在堂屋里,不断有人找他合影,手机对着他,对着他的母亲和媳妇,对着鱼缸、墙上的婚纱照、奖状,甚至院子里的鸡和厕所,天色暗下来,一家人局促地坐着,举着手机的人进进出出。
隔壁一户村民过来瞧,一看这阵势,“可不得了了,看不明白这些人在干什么”。
到深夜两点,程运付几乎已经站不住了,整个人垮下来,耷拉着眼皮,人群才慢慢散去。
有人从里面接好插线板,在院门口搭起帐篷睡觉。有人大力敲门,要和拉面哥聊些事情,没听到回应后,把空酒瓶子扔进了院里,夜里尖锐的“砰”一声响。胡立荣苦笑,“太疯狂了,他一夜没敢合眼”。
村干部赶过来,与几位“疯狂”的主播沟通,村干部、亲属守在他家,类似的事情才没再发生。
那天后,大部分时间,程运付家的院门都紧闭着。
程运付说,自己压力太大了,“我就是一个卖拉面的,不是什么明星,他们守着我没什么用,来喝一碗拉面就是对我的支持了。”
程运付喜欢摄影,他在进货路上拍的淘下水道的工人。新京报记者肖薇薇摄
家里的金鱼和院里种着的菊花,他也顾不上,睡不着觉,他会翻看手机里的照片。他喜欢摄影,会用手机拍下喜欢的场景,他拍村民种的莲藕池里的荷花,在进货的路上拍淘下水道的工人,摊上人少时,顾不上吃饭,他拿起手机在集上转悠,拍一些有“乡村味道”的照片。
现在,他被几百台手机困住了。
商机
下午2点半左右,有人在门口喊话,来了几天,没能喝到一碗拉面,很“失望”。程运付心软,又打开门。
有人拎着一大袋自家炒的花生米,想送给他。他赶紧说,“不要给我送什么,我什么都不要,也不要给我多转钱,我卖一碗面就是3块钱。”
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说,她们从东北过来,就想喝一碗拉面,明天就要走了。程运付一听,说,行,我今天拉面。
现场一片欢呼声,他转头进院子,卷起袖子,准备搬面案,胡立荣和妹妹、妯娌在一旁赶紧系上围裙帮忙。
应围观者要求,程运付在家门口做拉面。新京报记者肖薇薇摄
搬案板、面盆,抬炉子,烧水。程运付穿了镇政府送来的崭新的厨师服,开始和面。不时有主播喊他,他看一眼,继续揉面,有人在背后喊,他们看不见,他甩面时便转了个方向,配合大家的要求。
“拉面哥开始揉面了。”“第一碗拉面开始煮了。”现场闹哄哄一片,几百台手机几乎同时直播着同样的内容,不时有人提高音量,“网又卡了,听得清吗?”
有人看到商机,打出了“出租WiFi”的牌子。新京报记者肖薇薇摄
商机出现了。一个小伙子打算在这里“出租WiFi”。他算了一笔账,拉一根线,买一台路由器,成本一千块钱,可以同时供13人共享,一天收30块钱,很快就能回本。
来自河北的阿鹏是一家农产品电商公司的负责人,希望能签约拉面哥,团队商议的价格是300万,他带着一条为拉面哥规划的发展路线,“做直播留住粉丝,为家乡的农副产品代言,再做公益,维持流量。”
来了两天,他没能单独见到程运付,程运明转达了弟弟的想法,“他不想签约公司”。
村里稍微平缓的坡地,杨树间挂上了红色的横幅,不少村民也就地做起了生意。新京报记者 肖薇薇 摄
沿路稍微平缓的坡地,杨树间挂上了红色的横幅,无人机、滑翔伞从院落上空飞过。不少村民也就地做起了生意,摆上板栗、红薯条,还有自家种的草莓,挂上“拉面哥家乡特产”;旋转车和游戏机也摆上了,还有人拉了几十只鹅圈起来,用作套圈的奖励。
有村民清晨开着三轮车去拉一车饮料、零食和香烟,夜幕时分便能卖完;村里几位妇女买来肉、韭菜,支上了饺子摊,现包现煮,摆上家里的瓷碗,十块钱一碗有二十多个,有人夸分量足,她们回,“我们也不能给拉面哥丢脸。”
一对年轻的夫妻抱着六个月大的女儿守着烧烤摊,他们的摊位摆在去拉面哥家必经的路上,距离不过十几米。每天能卖个一千块钱左右,为了省钱,他们带女儿睡在货车里。
杨树行村代理书记张廷霞说,这些天进出村里的人流、车流量太大,村口路段不可避免地出现严重拥堵。村里的干部们压力太大了,最担心游客安全问题,从早守到晚,镇上也有干部来执勤了。“很多游客坐村民的三轮车进来,感觉很新鲜,都站在车上拍照,这还是有危险,我们现在不允许三轮车拉客。”
杨树行村所属的行政村马蹄河村召集了30多名志愿者,连夜将路旁的杨树与果树铲平,沿河路段碎石堤坝被填高,路基加宽到6米,修建了六个临时停车场,避免堵车的问题。
张廷霞说,村里也打算借程运付的热度发展一下,目前计划修一个广场,连同村后的老虎山、小河打造出一个旅游景点。“全国各地的人来支持拉面哥,也是我们村里的一种荣誉。”
一位55岁的村民在铲除路旁的杂草,平整路面。这位村民说,他们盼着修路盼了好些年了。村里的乡道路面坑洼不平,每年把水果运出去卖是最大的难题,车还没开到村口,水果都磕烂了,卖不上价。没想到程运付这么一火,倒加快了村里修路的进程。
流量场
下午四点过,最后一碗拉面下锅,程运付搓了搓手上的面粉,大步走进了屋,有三拨记者在屋里等着他。
院外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狂欢。拉面哥没露面时,各路主播登场,追逐着镜头,开始自嗨式表演。
装扮成孙悟空的小刘在直播。新京报记者肖薇薇摄
装扮成孙悟空的小刘,喊上一句,“拉面哥,俺老孙来也。”几十人便围上去,只要镜头对着他,他显得很兴奋,使出浑身解数,抓耳挠腮。在这里,你还能找到猪八戒、济公、月老等各类角色,还有顶着一头绿色头发走秀的男子,他们身边总围着一圈人。
主播小韩大多在门口唱歌,一首接一首地唱,自学唱歌两年了,平时大多在空旷的马路上和广场唱,他说,很珍惜有这样一个“舞台”。
刚锄完花生地的村民大爷扛着锄头站在高处旁观,站着看了很久,“热闹,比庙会还热闹。”有主播看到他的锄头,快步跑上前问,能不能借一下拍视频。大爷递给他,他喊“猪八戒”, “你快来拿你的武器。”
头上用红色塑料袋扎个蝴蝶结的女子,戴着圆圆小小的黑色眼镜,她在网上叫“跑调姐”,几乎时刻站在秀场的中心,手舞足蹈,时不时大吼一声,“哇哦”。
一旦拉面哥的家人出现,她冲上前,拉起他们开始“乱舞”。
有人举着手机全程跟拍“跑调姐”,对着屏幕小声吐槽,“真是什么人都有,群魔乱舞,想火想疯了。”直播间人数一直增长,他说,网友骂得越欢,关注他的人就越多。
因为被网友举报低俗,“跑调姐”的号被封了,她往地上一坐,对着直播手机声泪俱下,她说不会再这样做了,“俺就想火起来。”
“我也是为了生活,不然谁愿意这样。”没有了镜头,“跑调姐”安静下来,她说自己45岁了,去年工作的理发店关门了,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,突然没有了收入,才打算跟着朋友学搞笑表演,“拉面哥这里有流量,这样大家就能看到我们,有什么活动也能想到我们。”
对于来这里的目的,主播们直言不讳,“涨粉,蹭流量”。说完会补上一句,“我们还是支持拉面哥,非常敬佩他,朴实,坚持。”
“最吸引我们的不是拉面哥,这一波流量好。”来自河北的“孙悟空”小刘坦言,这就是一个流量场,你只要进来了,就有火的可能,有多少人看,甚至你拍什么不重要,你得在这个流量场里面。
讲了一天的话,他的嘴唇干得起了皮,红色眼影被汗水晕染开,他说,“封面打上拉面哥标题,人气就旺了,一个免费的可能性,免费的涨粉机会,来试试不吃亏。”
网上的评论却近乎一边倒, “这种直播乱象需要管管了”、 “这种很粗暴的直播方式,已经是病态了,为了流量没有底线。”
其后,有短视频平台发布公告称,“山东拉面哥”走红后,有用户专门跑到当地合影、拍摄视频或进行直播,严重干扰了他的正常生活,对一批存在蹭热点、恶意营销等的违规用户进行了处罚。
有评论称,治理流量乱象,单靠平台的自觉和主播的自律肯定无法做到。当务之急是,从政府监管部门到商业平台等有关方面都应该尽快行动起来,从更长远更宽广的视角出发,立足自身职责,做好顶层设计,尽快做好自媒体的规范和引导工作。
生活
下午六点,天色暗了,程运付家院子里亮起了灯。
程运付走进屋,缩在椅子上,他搓了搓手,面粉屑掉下来,搓不下来的面粉粘结着粗糙的皮肤。
不说话时,他对着镜头,嘴角上扬,露出两排牙齿,保持这个表情一动不动。几位亲戚的朋友进来,一个个上前,搭着他的肩,举起手机自拍,他仿佛已经习惯了,随他们拍。家人看出他的疲惫,提醒他,“你现在是名人,别人和你说话,你要多笑笑。”
墙头有人喊他,“拉面哥,明天赶集吗?”他点点头,大声回,“赶!”
几位朋友拍下堂屋里的每一个角落,叽叽喳喳聊着天,有人说着话,“后期我将公布拉面哥的生活视频。”
3月3日晚上,程运付缩在椅子上刷短视频,难掩疲惫。新京报肖薇薇摄
他进了卧室,关上门,低着头看手机相册,他心情不好时,就翻一翻。他盯着一张春节去集市拍的照片,突然想起,明天赶集摆摊,鸡蛋不够了。他要去买鸡蛋,他站起身准备出去,顿住了脚步,“我出不去”。他拨了一个电话,催着对方,“帮忙买一些鸡蛋回来,晚上要卤好的,不然明天来不及。”
他倚靠在床头,刷起短视频,几乎都是与他相关的内容,他点开评论,翻一翻,划到下一个视频,又很快点开评论。
晚上10点过,音乐声停了,人群渐渐散去。村庄笼罩在一片黑暗中,还在直播的手机闪着点点的光。
3月4日一大早,程运付没能出门赶集。张廷霞解释,这日的关司集场地比较小,担心影响交通和其他摊主。
程运付紧皱着眉头,他几次承诺去赶集,却都没能去成,他担心去喝拉面的顾客找不见他,“说我不讲信用,不靠谱。”
围观的人似乎忘记了这件事情,他们依然守在院墙外,拍程运付,拍胡立荣,拍记者,拍村民,也拍围观的人。程运付每隔一个多小时便出去和大家打个招呼,“这么多人来见我,不去见见大家,我也不安心。”
有人说想听他唱《忘情水》,他摆摆手,“我唱得不好。”他唱了两句,又摆摆手,腼腆地低头笑,要把话筒递出去,掌声和欢呼声持续了几秒。
程运付说,他计划以后只赶五天一次的梁邱集,其余时间都在家门口支个面摊,“大家这么远来,就为了我这个手艺,不能让他们失望走。”
3月5日,程运付在梁邱集上摆摊拉面。新京报记者肖薇薇摄
他没想过自己能红多久,他说,“顺其自然吧。”
3月5日七点过,梁邱集上一处摊位,人群早早在此等候,程运付出现在画面里,新一天的围观开始了。
新京报记者 肖薇薇 编辑 胡杰 校对 杨许丽